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052章 棋

關燈
第052章 棋

052

說出口的話覆水難收, 蕭月音追悔莫及。

眼下前是狼後是虎,幸好這新羅東宮的花園之中雖然燈盞眾多,光線卻不甚好, 否則被旁人看見自己額間沁出的點點細汗, “做賊心虛”這四個大字,即使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全部的動作, 事無巨細落在與她緊挨著坐的裴彥蘇眼裏,她的所思所想, 他又怎麽會猜不到?

幾息之間,裴彥蘇便已然想好了對策, 在金勝敏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濃時, 主動向大家笑道:

“我家公主在出嫁之前, 在大周上下,是出了名的刁蠻任性……”

雖然字字句句都是貶損之言, 這位漠北小王子的面上卻沒有半點羞愧, 反而如同在自豪炫耀,頓了頓方才繼續道:

“若非如此,今日在客棧門口, 她也不會這般。”

而他這樣說話的時候, 金勝敏的目光便從一開始就直直糾纏在他的身上, 毫不掩飾,而她的那股不耐煩也早就因為他的話而消失殆盡。

“當年, 我家公主少不更事,用棋盤和棋子砸傷了太子殿下, 如今我已是她夫君,賠禮道歉一事, 也應當由我來做,方才得體。”裴彥蘇如君子一般不卑不亢,侃侃而談:

“想必在座各位都是知曉的,我本人出身鄉野,除了多讀幾本書和會點簡單的拳腳功夫之外,旁的門類,俱都是門外漢。不如這局棋,由我來與太子殿下來下?”

此時的金勝敏卻不依不饒,又說起自己的未婚夫樸重熙同樣棋藝不精,不如先讓他與裴彥蘇切磋棋藝。

見到自己的夫君成功將禍水引到了他自己那裏,蕭月音倒是松了一口大氣,餘下的時間裏,她便一言不發,做個觀棋不語的“真君子”。

而果然,正如裴彥蘇所說,他並不擅棋,與樸重熙對弈的一局,他不僅輸了,還輸得迅速、輸得徹徹底底。

弈者無心,觀者有意,這一盤天崩地裂的棋局,似乎也給了金勝春極大的鼓舞和信心。只見還在原處的他,兩只小眼睛放著精光,換了好幾種說辭,無論裴彥蘇如何推辭,都非要與他下上三局,才肯罷休。

他這等溢於言表的興奮所為何事,在場眾人皆是心知肚明,卻無人將其戳破,只見新羅太子拖著一身金貴蟒袍,已飛速將棋桌上的樸重熙趕走,施施然坐在了裴彥蘇對面,小眼睛一轉一轉,睛光力寫滿了志在必得,他一邊偷偷瞄著這位方才輸得一敗塗地的漠北王子,一邊又不斷撫弄著右手拇指上的玉質扳指。

“殿下,啟稟殿下,”空檔時,恰有東宮內侍上來稟報,“中書令宋大人此刻人在東宮門外,直言仰慕赫彌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見殿下和王子。”

“宋潤升?他不是一向眼高於頂瞧不上孤,怎麽這個時候來了?”金勝春滿眼不耐煩,小聲嘀咕一句,又向那內侍回道:

“你去告訴他,永安公主與赫彌舒王子是孤的貴客,他宋潤升不過小小的中書令,有什麽資格見大周來的貴客?”

這話口氣不小,蕭月音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不免打鼓。

新羅政./體部分仿周制,太子雖為一國儲副,可中書令乃文官之首,總領朝政,便是那俗稱的“丞相”。

金勝春這個太子畢竟實權有限,但竟敢當著外賓的面,對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遜。

不過,再怎麽說,這到底也是新羅內政,蕭月音即使身為宗主國的公主,也不能對此妄加幹預,思來想去,還是冷眼旁觀為妙。

而那邊,內侍依言退下後,裴彥蘇見金勝春興致甚高,他也實在無法推諉,便讓隨侍的小廝胡堅,拿了一幅嶄新的棋盤和棋子來。

不同於方才與樸重熙對弈時的黃花梨木棋盤和玉石棋子,胡堅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盤和棋子,是由蕭月音從未想過的材質制成的。

鱷魚皮的棋盤光澤柔韌,擁有著與尋常的皮毛和綾羅綢緞完全不同的質感;而象牙制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沈郁溫潤,執起來卻是輕巧滑膩,別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只顧著替我家公主賠禮道歉,倒是忘了今日專程帶了這東西來。”裴彥蘇面色依舊,從容解釋著自己此刻才將這價值連城的新奇玩意拿出來的原因,“反正我棋藝拙劣,也只能在這等事情上下功夫,讓太子殿下見笑了。”

所謂讀書不行,就喜歡用上等文具充門面的人,不過如此①。

而那邊的金勝春早就躍躍欲試,在這新的棋盤和棋子擺好後,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準備開始廝殺。

想到裴彥蘇方才被樸重熙殺得片甲不留的場面,金勝春勝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讓裴彥蘇三子,裴彥蘇卻之不恭。

然而,這一局的結果卻大大超出在場所有人預料,裴彥蘇不僅勝了,還勝得十分輕松。

金勝春原本志在必得的臉也垮了不少,裴彥蘇自然主動替他找補,說金勝春讓了他整整三子,又因為方才的宴席飲了不少酒,才老馬失蹄。

於是便有了第二局。

這一次,金勝春再不輕敵,也不說讓子一事,反而聚精會神起來,半點不敢懈怠。樸秀玉見他如此嚴陣以待,便主動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為他擦著額頭上的虛汗。

然而事與願違,盡管金勝春使出了渾身解數,仍舊輸了。

這一次,不等裴彥蘇主動替他說開脫的話,金勝春自己就借口滿滿,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他前兩局狀態不佳,無論如何,也要再與裴彥蘇下這第三局。

樸秀玉雖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這個未婚夫卻是發自肺腑,她便出面示了弱,非要讓這一局的裴彥蘇,提前讓金勝春三子。

從第一局的讓對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對方讓三子,如此大的反轉,由始至終一言不發、好好作壁上觀的蕭月音,只覺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戲。

裴彥蘇與金勝春對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過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剛好可以看到兩人對比慘烈的側臉,一個扁平如鍋,一個鋒利俊朗,再加上對弈時一個慌亂不安,一個氣定神閑,即使她先前對裴彥蘇有再多的不滿和忐忑,到了此時,也都煙消雲散了。

若是裴彥蘇真正的王妃蕭月楨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翹到了天上,還要故意學著那樸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側,來個“勢均力敵”吧?

但蕭月音暗忖片刻,仍舊是沒有動。

倒不是因為她不想好好學著蕭月楨的做派,而是她實在怵著這棋盤,萬一又被金勝春或者樸秀玉提起,讓她再下一局,豈不是前功盡棄?

而就在她踟躕的短短時間內,樸秀玉一聲驚呼,原來這一局裴彥蘇似乎再也不願虛與委蛇,而是鋒芒盡露,只用了數子,便下得金勝春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只能繳械投降。

“大約是太子殿下今日實在狀態不佳,我實在勝之不武。”棋局上占盡先機,裴彥蘇便先在口頭上領了下風,淡淡說道:

“其實,今日殿下負於我,恰如當年我家公主負於殿下。當年我家公主年紀尚小不知分寸,輸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沈穩持重,即使輸了棋,也斷不會因此而惱恨於我、對我做出不妥之舉的,不是嗎?”

與裴彥蘇的豐神俊逸相比,金勝春即使貴為新羅太子,無論是才學棋藝還是長相,都輸得徹徹底底。

而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據,也徹底將他想要惱羞成怒動手打人的沖動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餅臉早就青筋畢露、手上攥著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勢待發。

輸了棋,在口舌上也諍不過,金勝春此舉,是裏子面子都輸了。

“王子說的在理,”又強忍下怒意,金勝春方才恢覆了平和,笑著對裴彥蘇道:

“但今日與當年到底不同,光說這鱷魚皮制成的棋盤,即使孤真有心傷害王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太子殿下說笑了,新羅世代為大周藩屬國,身為新羅儲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麽可能做出粗俗暴舉來?”蕭月音笑著又把金勝春的話堵了回去。

裴彥蘇也從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著的金勝春與樸秀玉施了個稽首禮。

言已至此,再多糾纏那些事便顯得格局太小。

樸秀玉便話鋒一轉,指了指蕭月音發髻中那只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制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頭上這只……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是什麽,方才我就想問了,永安公主這發髻,是鄴城裏最時興的裝扮嗎?”

“樸姑娘所說的這個,是我用作定情信物,贈予我家公主的。”裴彥蘇先替蕭月音回答了,說話間,已經又回到她身旁的位置上坐好,“我家公主生肖屬兔,她又是父皇最寵愛的掌上明珠,尋常的金銀珠寶都入不得她的眼,所以我才別出心裁,用這象骨所雕的兔子做了定情信物。”

他的話自然得體,只是口口聲聲的“父皇”“我家公主”,聽得金勝春心頭又是一陣妒意。

正想借機發作,卻又聽裴彥蘇終於婉轉提起了此行新羅的目的,為開辟漠北與新羅之間的海上貿易。如今漠北勢大,又在連年的征戰吞並中徹底掌握了西域商路,無論是贈予永安公主定情信物,還是今日他們用來對弈的棋盤棋子,都是漠北通過西域商路得到的奇珍異寶。

而這一次與新羅溝通,漠北也有著十足的誠意,即使還未正式開始談判,裴彥蘇作為漠北的代表,也說可以保證將賣到新羅的貨品價格降到最低。換句話說,與漠北開辟通商,對於新羅來說,可謂百利而無一害。

但面對如此優厚的條件,金勝春卻仍然沒有動搖,只又將話題不動聲色地引到了蕭月音與裴彥蘇先前轟動一時的婚事之上。

言談間,他又提及自己年長永安公主半歲,若是囫圇一些,也算與公主有青梅竹馬之誼,公主如今遠嫁漠北雲雲。

然而宴席上的氣氛,倒是肉眼可見地冷了下來,最後六人雖然表面維持禮貌,宴席散時,新羅的四人,卻是各自揣著各自的不舒不愉。

而其中最是不忿不平的,當屬新羅太子金勝春與準太子妃樸秀玉了。

這兩個俱是憋了一肚子火的人,在外人面前尚能維持基本的得體,可一到無人時,又怎麽忍得住?

尤其是準太子妃樸秀玉,今日在那客棧門口被永安公主夫婦羞辱一番後,她本想借著晚宴的機會找回自己的主場,誰知道金勝春如此不爭氣,長得不如人家王子也就罷了,說話說不過、最擅長的對弈也輸得一塌糊塗。

是以,即使於禮不合,她也仍舊跟著金勝春,一路到了他的寢室。

跟著伺候的宮婢公公們哪敢置喙,眼見兩位主子兩眼都冒著火星子,便互相使了眼色,紛紛退了出去。

“一國太子有什麽用,人家雖然年少與你相識,最後也還是選了樣樣拔尖的男人?”樸秀玉搶先發難,“人家公主是花容月貌、是千嬌百媚,可跟你有什麽關系?”

細論起來,樸秀玉的伶牙俐齒並不輸於新羅任何人,這短短幾句話,便直直沖著金勝春的心窩子裏捅去,半點不留情面。

“你……”金勝春雖然怒火正旺,可怒急攻心之下,反倒說不出有力的辯駁來,只能指著樸秀玉的鼻子,手指發抖。

“我什麽?我說錯什麽了?”見他成功被自己激怒,樸秀玉氣焰更盛,“別說那永安公主現在已經嫁人,就算她未嫁,也不可能看得上你!到底是我眼瞎心盲,竟然還暗暗指望你能在今晚為我出氣……你自己要做舔大周公主的狗也就罷了,最好笑的是,你巴巴得湊上去想舔,人家不接你的茬,還不讓你舔——”

“啪”的一聲,是金勝春受不得樸秀玉這般言語羞辱,擡手就給了自己的未婚妻一個響亮的耳光。

“樸秀玉,你,你居然說孤是狗?”樸秀玉出身高貴,金勝春又何嘗不是從小睥睨眾生?她居然當面指責他給永安公主當狗還被拒絕,他若不出手教訓她,以後她還能懂何是“夫為妻綱”?

“你不是狗是什麽?”樸秀玉眼角含淚,單手捂著半邊被金勝春打得紅腫的面頰,嘴上仍不放松半點,“也就是那姓蕭的看不上你,她但凡拋個媚眼勾勾手指,你這個新羅下一任國君,是不是也要把整個新羅拱手相送了?”

金勝春青筋凸.起,咬牙切齒,卻仍是說不出半個反駁的話來。

“反正,你我也還未舉行大婚,我也沒被正式冊封為太子妃,”樸秀玉的眼神,輕蔑而挑釁,“不如趁著現在,你將那漠北王子弄死,把永安公主搶到身邊,讓她來做你的太子妃?不過,以你的身板,不僅是打不過那漠北王子,就連床榻上——金勝春,你做什麽!”

樸秀玉之所以尖叫一聲,是因為金勝春被她這番羞辱徹底激怒,仗著自己是男子、力氣遠超於女子,便直接將樸秀玉推到了床榻上,狠狠撲了上去。

之後,便是裂帛之聲與哭喊之聲交雜,一室的混亂中,卻有金勝春愈發兇狠的低叱:

“孤可以,孤的楨兒也不會不要孤,楨兒乖一點,讓孤好好疼你,孤比那赫彌舒要強上百倍不止……”

此時的房頂上,早就奉了裴彥蘇之命來探金勝春虛實的倪卞,見到這樣不堪入目的場面,也默默將瓦片蓋了回去,飛身離開。

***

再說同一時刻,蕭月音又哪裏會知曉金勝春對自己褻瀆至此,雖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彥蘇作為大周駙馬,可是在新羅人面前好好給她長了臉,她歡喜還來不及。

回到驛館時,她眉目如畫的臉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氣。

但她一路抱著的蒙混過關的僥幸,在與裴彥蘇前後腳回到房間後片刻,便被打破得一幹二凈。

彼時這位意氣風發的狀元郎也不說話,只是突然將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來,徑直來到了房內的桌案上,又不知從哪裏掏出那副鱷魚皮的棋盤,展開,然後輕而易舉將她鎖在他的腿上懷裏,看著她芙蓉面上因為驚愕泛起的紅暈,沈著嗓音問她:

“公主,你可是當真不會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